玄奘-佛说：我释子终不害人 佛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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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佛说：我释子终不害人 佛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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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达罗耶回来了，带来了一把刚刚磨好的利刃。

“当啷”一声，利刃掷于顺世道人面前，雪亮的刀尖上反射着点点阳光，像针一样刺目。

四周欢呼的大众瞬间平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菩提树下的一僧一俗身上。

顺世道人浑身筛糠般地发起抖来。

斩首相谢，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玄奘猜得没错，在五印度所有的宗教哲学派别中，顺世论者是最爱惜自己性命的一派。他们的理论根基就是不承认有灵魂，不相信有来世。既然只有这一世的性命，又怎么可能不爱惜呢？

他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玄奘。

玄奘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回望着他，目光沉静得如同高原上的湖泊。

爱惜自己的性命，还敢以项上人头做赌注，前来约战，究竟是狂妄到了一定的境界，还是只想利用这个方法先声夺人，以达到不战而胜的效果？

或者，就像波罗耶舍所说的那样，有的外道专喜欢找佛教徒辩论，并且专订那种砍头割舌下地狱的契约，唯一的凭恃就是佛僧的慈悲，即使输了也不会死？

不管理由是什么，都不能轻易放过，否则下回还会有人用同样的方式来找佛门的麻烦。

自己战胜他不难，别的佛教徒是否也可以呢？

所以玄奘只是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戒贤和长老们也不说话，胜者是玄奘，是否要对方依约行事，自然也应该由玄奘说了算，他们没有必要插话。

围观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整个广场寂静得如同冥夜，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顺世道人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立下了这么一个疯狂的赌注。

该怎么办？反悔吗？规则是自己制定的，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反悔？

最终，在数千目光的盯视下，学者的自尊还是战胜了对生命的珍惜。顺世道人长叹一声，俯身拾起地上的那把利刃，闭上眼，朝自己的咽喉缓缓刺去！

他的手颤抖不已，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刀刃距离咽喉已不足一寸，顺世道人心如死灰，早已没有了生还的打算，一咬牙，正待给自己一个了断——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伸出，握住了他执刀的手腕！

顺世道人惊恐地睁开眼睛，正对上玄奘深邃的目光。

“法，法师……”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得得”作响。

玄奘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释子终不害人。今令汝为奴，随我教命。”

这句话说出，莫说是顺世道人，便是周围的人群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是一座佛教寺院，谁也不愿意看到血溅当场。

惊慌失措之下，顺世道人终于明白，他不用死了，不觉大喜过望，一把扔了刀子，连连叩首谢恩。

辩论结束的第二天，玄奘就被请入戒贤的法堂。

师子光、海慧、智光三位长老也都在座。

戒贤将一叠厚厚的贝叶夹推到玄奘的面前，说：“这是戒日王刚刚遣人送来的正量部《破大乘论》七百颂原文。”

玄奘小心地问道：“正法藏的意思，是要玄奘去参加与正量部的辩论吗？”

戒贤点头道：“是啊，这场辩论对那烂陀寺和大乘佛法都非常重要。原本选定的四位大德中，德贤长老重病不起，无法远行。我思索了一整天，只能请你作为四名大德之一参与辩论。你看如何？”

他看着玄奘，目光中充满期待。

玄奘点头：“正法藏如此信任，玄奘敢不从命？”

戒贤尊者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谁知这时，海慧长老却开口了：“玄奘法师，你有把握赢吗？要知道般若毱多可不是顺世道人。”

“我也这么想。”师子光长老接口道，“别的不说，就《破大乘论》中列出的那些因明论式，近十二年来就无人能破。比如这一句，说‘色即不难于眼识，又难于眼识’，这是你们唯识学者的理论吧？自相矛盾得很。”

戒贤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个师子光，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攻击唯识宗的机会。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毕竟同为大乘行者，他还指望师子光代表那烂陀寺同正量部辩论呢。

智光长老也不放心，犹豫着说道：“万一失败了，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玄奘笑了：“能有什么后果呢？大家同为佛门弟子，同拜释迦为师，难道输了也要砍头割舌不成？”

三位大德的脸色骤然一变。

沉默片刻，师子光长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玄奘法师，你昨天救下那个顺世道人，似乎有些勉强。你对他起了杀心？”

这句话问得太尖锐了，戒贤的脸色也不禁变得难看起来。

玄奘沉吟着说道：“应该说，我一直都在努力地让自己起杀心，可惜没有成功。”

“那么，那个努力让你起杀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另一个你吗？”师子光追问道。

玄奘摇头：“一个我就已经很多余了，哪里还会有另一个我？”

智光大吃一惊：“玄奘法师，你想让自己起杀心？”

“这很奇怪吗？”玄奘反问道，“有人对佛门弟子起了杀心，我为什么就不可以试着对他起杀心呢？就当是我的心海之上起了些波纹吧。”

“是什么让你的心海之上起了波纹？”师子光继续追问。

“当然是风了。”玄奘坦然回答，“我是个凡人，是会被这世间的风所吹动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几位高僧都听懂了。

龙树菩萨在《大智度论》中，将“称、讥、毁、誉、利、衰、苦、乐”这八种境况称为“八风”。认为它们像风一样能够随时吹动人的身心。玄奘所说的风显然也不脱这八种境况。

对于玄奘坦荡地承认自己心海上起了波纹，师子光等人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几位大德都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然而玄奘却觉得此事没完，他转向戒贤，合掌问道：“师尊，假如有一天，弟子在辩论结束时，要求负者依照约定的方式去做，您会怎么想？”

“我不会怎么想。”戒贤一脸风轻云淡地说道，“按照事先约定好的章程去做，天经地义。很多僧人都是这样圆寂的，其中不乏高僧大德，有一些还是老僧所熟识的。他们因辩论失败而付出性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都是同外道的辩论吗？”玄奘问道，“如果外道赢了，僧人付出性命；如果僧人赢了，那些外道会如何？”

戒贤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昨天不是说了吗？‘我释子终不害人。’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僧人的选择吧。”

“假如有一天，弟子换一种选择方式呢？”

“那也没有什么。”戒贤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只要你能说服得了自己的心，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

玄奘点了点头，合十再拜后便坐在一边，不再说什么。

海慧长老醒过闷来了：“玄奘法师，你昨日是担心那个顺世道人不怀好意，才心存犹豫的吗？身为一个佛弟子，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玄奘问道。

“因为，你是个佛弟子，修的是大乘佛法。在六度波罗蜜的菩萨行中，其中之一就是忍辱波罗蜜。”

“忍辱不等于不反抗。”玄奘正色道，“那些号称修忍辱行而不反抗的，也未必是真忍辱。他们心中愤怒，只是没有能力反抗；或者有能力却惧怕因果，不敢反抗。说穿了就是害怕承担责任，这不是真正的忍辱波罗蜜。”

三位大德愣住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戒贤却点头道：“善哉，玄奘，你真正明白了忍辱波罗蜜。不错，忍辱很难，一般人做不到；反抗也很难，一般人同样做不到。”

师子光想起自己当初赌气离开那烂陀寺的情形，信服地点了点头。

“弟子有些糊涂了。”智光长老道，“依正法藏之意，怎样才算是真忍辱呢？”

戒贤缓缓说道：“深信因果，不怀嗔心，不以任何人为仇敌。但在必要的时候，努力担负起自己的责任，以反抗来终止对方的恶行，减轻他的地狱之殃，同时也使世间少一些被害之人，少一些因果的纠缠。纵然自己不能成就无上菩提，也在所不惜。这才是真正的忍辱波罗蜜。”

“我明白了。”师子光长老点头道，“这样的忍辱是怀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情怀，是最伟大的忍辱。”

然而智光长老还是感到无法接受，一时却又想不起该如何反驳，只得打起了圆场：“我们别再讨论那个顺世道人了吧，还是想想般若毱多好了。玄奘法师说得对，我们与正量部的辩论不需要以性命做约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输得起。因为一旦输了，丟掉的将是那烂陀寺和正法藏的颜面，更可能失去大乘佛教在五印度的立足之地。”

“老僧的颜面不值什么。”戒贤一脸平淡地说道，“大乘佛法能不能发扬光大才是最要紧的。”

三位大德与正法藏戒贤的目光一起集中在了玄奘身上。

玄奘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是一个正量部学者写了一部指摘大乘的著作而已，就让那烂陀寺最优秀的高僧心里发虚，感到难以逾越和战胜，这究竟是为什么？

表面上庄严华丽、僧侣众多、讲习处处的那烂陀寺，莫非真的走到了末路？

他注视着三位大德，徐徐开口道：“关于十八部的论著，玄奘在东土就已经学过，后来在迦湿弥罗又通读过诸部三藏，对各部的宗旨以及源流本末也都了解一些。尽管玄奘学识浅薄，也大概可以应付。各位不必担忧，且安心准备吧。”

三名高僧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后，海慧法师率先发难：“玄奘法师，正量部的理论绝不是浅尝一下就可以理解的，何况你这些年的精力大都放在大乘瑜伽宗上，要想在辩论中战胜般若毱多，只怕是很难的！”

玄奘奇道：“难道说般若毱多对瑜伽宗的理解很深吗？”

“正是。”海慧法师道，“般若毱多对瑜伽宗所立的比量都有很深的研究，他指斥的矛盾之处，十二年来无人能对。”

还真是个优秀的学者啊！玄奘不禁在心中对这个般若毱多更多了几分好奇。

师子光道：“我听说般若毱多有一个得意弟子，名叫慧天。比玄奘法师年纪还轻，却已是东印度摩诃般若寺的住持。听说此人天纵英才，学问已经超过了他的老师！”

智光深深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放弃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看着这几位垂头丧气的高僧，玄奘不禁洒然一笑：“你们不要忘了，玄奘不是印度人，只是个东土来的求法僧。辩论也是求法的一种方式，有什么理由退却呢？这场辩论玄奘接了，如果侥幸得胜，荣誉

在那烂陀寺；万一不幸输了，全部责任由我来承担，与那烂陀寺和各位的名望无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三位高僧全都不言语了，法堂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良久，师子光突然开口道：“我相信玄奘法师能赢。”

见另外几位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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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耸了一下肩膀：“没有什么理由，直觉而已。”

海慧与智光对视了一眼，也都相继点头。

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骤然放下，戒贤顿时感到舒畅了许多，海慧等三位大德离开后，他将玄奘单独留了下来。

“你对正量部和般若毱多真的很了解吗？为什么这么自信？”

玄奘道：“弟子不敢说特别了解，但有一条可以肯定，想要依靠部派佛教的理论驳倒大乘教义，绝无可能。”

“为什么？”

“弟子试过。”

戒贤意味深长地看着玄奘，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玄奘喜欢质疑，哪怕是学习佛法，也通常都是先怀疑而不是先相信，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多的疑问。

说起来，质疑也是修行的一种方式，只不过使用的人不多。而玄奘算是这里面的佼佼者了。

戒贤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法师觉得，佛法的学习是从怀疑开始吗？”

“不。”玄奘回答道，“依八圣道，佛法的学习当从‘正知见’起。”

戒贤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么正知见又该从哪里开始呢？”

玄奘道：“元典、思维、修证。是故佛陀常说：谛听谛听，善思念之。”

“可是那样还是会导向怀疑啊。”戒贤尊者道。

玄奘点头：“佛陀鼓励弟子思维，他要求弟子们在理解了之后再去建立信仰，这样就不会怀疑。即使有了怀疑，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在阿含部中，佛陀就曾说过，不管你是从佛、大比丘等任何地方听来的东西，都必须先思维，再决定是否可以信受。尊者舍利弗之所以被称为佛陀弟子中智慧第一，就是因为他善于怀疑，不人云亦云。”

戒贤道：“你说得对，但是《佛说阿弥陀经》就是佛主动对舍利弗尊者讲的，尊者当时就没有怀疑。”

“这便是尊者的大智慧了。”玄奘道，“因为有些东西可以通过思维和推理来证实和证伪，有些则不然，非亲证不可得知。尊者不去怀疑，是因为此等难信之法，怀疑与不怀疑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选择了相信世尊，把这件事情交给时间和亲证。”

戒贤尊者点头道：“这种思维和亲证的方式，不仅对佛学当如此，对一般的治学而言，也是如此。”

玄奘道：“佛法的中心本在于修持、证果和证道。特别是瑜伽行派，既然主张一切皆是个人心识所现，那么就不应该过于依赖书本和他人的言说，而应当进入自己的唯识，从自由心证的方式让唯识在不受先入为主或他人学说的干扰下自由开启，看看究竟能变现到什么样子。等到无限的可能性发展出来后，再回过头来检验、对照和印证。只可惜现在修持的人多，证道的人却极少，就是因为缺乏了正知正见，才导致了理不通。弟子总觉得，如果一个信仰可以被确实证伪，那么这种学说就不是真理。”

“法师说得甚是啊。”尊者捋着胡须，赞叹不已。

阴霾扫去，他的心中轻松了许多，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法师甫一回寺，就被牵扯进一连串的辩论之中，老衲都没来得及问问你这些年的游学经历啊。”

玄奘也笑了：“修行人参与辩论理所当然。师尊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来。弟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走出戒贤的法堂，智光、海慧、师子光三位长老又同行了一段路，谁也没说什么。

年纪最长的智光长老打破了沉默：“师子光长老，你为何认定玄奘能赢？是因为你曾经输给过他吗？”

“这只是一个方面。”师子光沉声道，“玄奘博学而有辩才，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年纪轻、见识广、反应快，这很多人也知道。但是他最可怕的一点我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到了，那就是他强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老实说，我从来都不赞同他的观点，也不喜欢他对中观和瑜伽学说的融合，但不能不承认，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会不自觉地受他的影响，我必须用尽全力来抵制他的思想，才能不被他拽过去。这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看着另外两位长老奇异的目光，师子光的眼中露出几分自嘲：“或许是我的修为不够吧，总感觉像他这样的人是很难战胜的。当初，就在那个广场上，他与我共开讲筵，使我徒众渐散，声名狼藉。我一度非常恼火，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并不恨他。他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最具有感染力的，再加上他的反应速度，我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厉害之处。至于学问和辩才，你们觉得，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彼此间的差距又能有多大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头苦笑了一下：“总之，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相信他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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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戒贤的法堂内，玄奘仔细向师父说起了这些年的游学经历，其中包括都拜了哪些名师，学了哪些东西。

戒贤尊者对胜军居士尤其感兴趣，毕竟那也是他的得意弟子，因此忍不住多问了几个问题。

玄奘想起自己离开杖林山前做的那个怪梦，便对戒贤尊者复述了一遍。

尊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如果说胜军听到那个梦的反应是沮丧和不安，那么戒贤的反应就称得上是激动和痛苦了。

随着玄奘的讲述，他发现尊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干涸的眼眶里流下两颗混浊的泪珠。

玄奘立即说道：“一场荒唐的梦而已，师尊不必介怀。”

戒贤阖目摇头，做了个手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他喃喃地说道，“怪不得你会在面对顺世者的时候心生疑虑，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

玄奘垂下了眼睑：“弟子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是正确的。”戒贤尊者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慈爱地看着他的外族弟子，“玄奘啊，你今年多大了？”

玄奘不明白戒贤为何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茫然答道：“三十九岁。”

戒贤感叹道：“三十九岁，多么美好的年华！想当年，佛陀三十九岁时已经悟道多年，开始四处弘化了。”

玄奘笑了笑：“师尊取笑了，弟子怎能同佛陀相比？”

戒贤闭目摇头，缓缓说道：“还记得你初到那烂陀寺时，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记得。您说曼殊室利菩萨曾经托梦给您，要您为弟子授业。”

“是啊。”戒贤的语气有些凝重，又有些哀伤，“那时我身受恶疾的困扰，想要绝食取灭。可是菩萨不允，非要我以老迈多病之躯多存世几年。我以前不理解菩萨的安排，现在我懂了……玄奘啊，印度的法缘就要完了，而你，就是那个传佛慧命之人！”

“师尊！”玄奘惊讶地叫了一声。

戒贤颤抖着，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抚弟子的头顶：“你知道吗？死也是需要资格的。我必须把我的全部所学都传授给你，才能够离开这个世界。这是菩萨付予我的责任。所以我依靠定力将性命拖住，就是为了等你。现在，我的责任终于可以交出了……”

戒贤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右手久久地按在玄奘头顶，不舍放下，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戒贤法师一见到他，竟然痛哭失声，就算是有那份冥冥之中的佛缘，对于一个年逾百岁的修行者来说，也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不至于大哭流涕。如今方知，这份佛缘竟是如此深厚，它绝不仅仅属于两个人，而是属于两个国家的因缘。

“师尊……”他抬起头，低低地叫了一声。

戒贤终于缩回了手，苦笑着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人老多情而已。你也不必太介意。与正量部论师的辩论不日就要举行了，你去好好准备吧。”

看着师尊苍老疲惫的面容，玄奘心中也有些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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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合掌退去。

回到自己的居所，玄奘开始认真披阅般若毱多的《破大乘论》。

正量部的教义，是以本体论为中心，即“非即非离蕴我”的不可说藏，破斥凡夫的“即蕴我”以及外道的“离蕴我”，而以非即非离蕴我作为诸法的本体。

表面看来，这一不可说藏，又相似于大乘阿赖耶识的思想。但实际上，此部仍执有一个诸法本体的“我”，是“有我论”者。

玄奘仔细通读了一遍《破大乘论》，发现此论十分难解，般若毱多不愧是十八部公认的杰出论师，他精通因明，对正量部教义阐释得滴水不漏。

身为大乘学者，玄奘虽然对各声闻乘的教义也做了很多研究，但还是发现了几处解释不清的疑点，难以融会贯通。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放下论书，起身来到窗前，面对院中盛开的花木出神。

顺世道人悄悄从他的身后走过，将一杯酽茶放在案上，便小心翼翼地朝后退去。

自从他屈身为奴，卢达罗耶就解脱了，好好地享受了几天清闲自在的日子。

“安陀那！”玄奘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主人有什么吩咐？”顺世道人垂手站立，恭恭敬敬地问道。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外国僧人的奴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自从在辩经场上捡回了一条命，他便明白，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生存。

何况玄奘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是奴仆，有时还会跟他讲一些他从未听到过的知识，比如上次辩论中提到的“阿赖耶识”什么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子一样，用他能够听懂并理解的语言，耐心地讲解。

玄奘甚至推翻了自己在前几天的辩论中提到过的一些概念，比如“我识”。他说：“所谓‘我识’，其实是一种假安立。外道和声闻执着有我而形成‘我见’，这并不是正确的见解，是大乘佛教所要破斥的。”

“但是我觉得‘我识’确实是一种很重要的识啊。”安陀那忍不住说道，“而且它也确实是存在的。自从上次辩论结束，我越想越觉得法师说得有道理，真奇怪自己以前竟然没有意识到‘我识’的存在。法师现在又说它是假安立，那为什么在辩论中还要提及呢？难道只是为了赢我吗？”

“不是为了赢你，而是以一种执念破除你的另一种更深的执念。”玄奘解释道，“十几年前，我在自己的国家辩论时也曾提到过神识，并且说，它同物质的身体相比是恒常的。这话从佛法的角度讲并不正确，但也同样是为了破除某种执念。如果我是在同部派佛教或其他外道辩论，便不会提到‘我识’，即使提到了也是用来破斥的。”

安陀那觉得奇怪：“为什么？”

玄奘道：“在印度的很多哲学和宗教思想中，都认为生命中应该存在一个恒常不变的主体。在个人，称之为‘我’；在宇宙，称之为‘梵’。这种思想，除佛门外，普遍存在于我所见过的其他宗教之中，可以说是人性的共同执着，佛陀称之为‘我执’。然而这种‘我’的想法，其实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错误，执着于这种错误，才是众生流转生死、烦恼痛苦的关键。所以，破除‘我执’，就成了佛陀所教导的核心内容。

“大乘佛法不管是中观还是瑜伽，都是要破除‘我执’和‘法执’的。其他教派或者二执皆有，或者只破一执。所以同他们辩论，就必须要遮断这二执。但是你们顺世派不同，你们居然只承认物质，对于精神上的东西完全视而不见。‘我识’虽说是假安立，至少作为一个现象还是存在的，哪怕它是假的存在，但它毕竟是众生轮转生死的关键因素。而你们居然连这个现象都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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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认一个纯物质的身体，直接把生机勃勃的活人看得如同死尸一般，这真是很令人费解。所以我才不得不提醒你，注意这个那么明显却一直被你们忽视了的现象。”

安陀那恍然大悟：“那么法师现在又为何要否定它呢？”

“因为你现在既然跟了我，便如同我的弟子一般，我自然要给你讲真正的佛法。不能再模棱两可，任由你将假我意识误认为真我，从而落入常见；也不能任由你认为没有这样的常住法存在，从而落入断见。”

安陀那十分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玄奘的奴仆，却不承想，玄奘竟拿他当弟子一样看待。

仅仅过了两天，安陀那就明白了，自己输给这个僧人，绝不是什么背运，更不是耻辱，相反，他应该为自己曾经与这个人辩论过一场而感到骄傲。

“安陀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破大乘论》？”玄奘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很随意地问道。

安陀那立即恭敬地回答道：“小人当初为写那四十条破佛悬义，曾听般若毱多论师讲过五遍。”

“哦？”玄奘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为何要听这么多遍？”

顺世道人有些不好意思：“那烂陀寺的佛法以大乘为主，小人原本是想从这部书中找到战胜大乘佛法的理论依据，然后再用你们的反驳去挑战般若毱多。”

玄奘顿时乐了：“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难为你想得出来。可是那天辩论的时候，你并没有使用这里面的论据啊。”

安陀那老脸一红，低声道：“般若毱多喜欢故作高深，他的这部论书确实很难理解。小人虽说精研过五遍，里面的因明比量还是看得头晕眼花，只能算是勉强贯通，若是用来辩论恐怕会太过生硬，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您会如何反驳。”

玄奘点头道：“你说得对，这里面的很多东西与你们顺世派的论点相克，你若是用了只会徒增笑柄。”

说罢，他拉着安陀那的手走到法座前，合十一礼道：“仁者，请升座。”

安陀那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叩首，诚惶诚恐地说道：“法师！小人现在是您的奴仆，哪里敢受您的礼？更没有资格在主人面前谈经论道了。”

玄奘伸手将他搀起道：“法无大小，能者为师。况且玄奘就是为学法而来的。我不懂的，当然要向你请教。”

安陀那连连摆手道：“如果外人知道主人从奴问道，恐怕会有损您的声誉。如果您一定要听，小人就晚上来为您解释吧。”

于是，当天夜里，所有人都沉睡了之后，安陀那真的升座，为玄奘完整详细地讲说了一遍《破大乘论》。玄奘就书中的几处不大明白的地方提出疑问，安陀那也都一一做出了回答。

至此，玄奘已全面了解了《破大乘论》的要旨，不但解开了原先感到困惑的疑点，并且发现了许多错谬之处，也找到了反驳的地方。

两人均是一夜未眠，却是精神振奋。当晨光洒进那烂陀寺时，玄奘对安陀那道：“仁者因辩论失败而屈身为奴，实在是委屈了。如今你解答了我的疑问，已经解除了耻辱，现在，你可以走了。”

安陀那呆呆地看着玄奘，一脸的难以置信。

“主人，您……让我走？离开那烂陀寺？”

“是的。”玄奘温和地说道，“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

“可是，我……我是您的奴隶，是属于您的……”

玄奘道：“人尚且不属于自己，何况为他人所属，更何况要他人属于我？安陀那，你辩论输给了我，以后不可再去找其他佛徒辩论，更不可再以人命做赌注。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安陀那终于确信玄奘说的是真的，不由得喜极而泣。

他跪了下来，亲吻着玄奘的双足，激动不已地说道：“小人能够活下来，已是法师的宽宏大量。我原本已经决定死心塌地地追随在法师身旁，却不承想，法师竟会如此轻易地还我自由。法师放心，安陀那从今往后皈依佛门，决不再找佛门弟子的麻烦！”

玄奘欣慰地点了点头，他想，波罗耶舍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前来挑战的对手，还是能够感化对方的。

当然，这与反抗不矛盾。事实上，忍辱与反抗不矛盾，宽容与反抗也不矛盾。一切皆是从心而发，只要做到不欺心，心无挂碍就无有恐怖。

与安陀那相处的这几天，玄奘确信对方是一个很单纯的学者，并非那种怀着腌臜心思的挑战者。何况这一次，他还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你该对人性多一些信心。”如果再见到波罗耶舍，玄奘还想对他说这句话。在他看来，人性确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看着安陀那兴奋地收拾东西，拜别那烂陀寺，朝东印度的迦摩缕波国而去，玄奘暗自思忖，或许从此以后，这个顺世道人会真心真意地皈依佛法吧。

送走了顺世道人，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一片还带着南印度森林气息的空白贝叶，提笔写下了一行悉昙体梵文：制恶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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